“企業(yè)想要生生不息,依靠的是完善的公司治理,而不是一個人。”
文丨宋瑋
13 年前,70 歲的美的公司創(chuàng)始人何享健把公司交給了 45 歲的方洪波。在那場意義非凡的交班儀式上,方洪波僅說了兩句話,他說,“千里馬常有,而伯樂不常有”,第二句話是,“我只是美的發(fā)展歷史中的一個過客”。
方洪波清晰知道自己是誰,一個過客。
正是這名過客,創(chuàng)造了中國商業(yè)史上罕見的增長奇跡。在他接任美的董事長這十三年,美的收入增長了 4 倍,從 1000 億 到 4000 億;市值翻了 8 倍,上漲了超過 5000 億,目前位列 A 股民企市值第三,僅次于寧德時代和比亞迪。他重塑了美的,將其從傳統的家電制造商轉型成了一家科技驅動的多元化集團,產品賣向全球。
每一位優(yōu)秀企業(yè)家,都是在獨特的生存土壤中,生長出屬于自己的路。方洪波的獨特處境在于,他執(zhí)掌著規(guī)模龐大的企業(yè),手握極大權力,卻既非創(chuàng)始人,也非所有者。在這樣極具挑戰(zhàn)性的環(huán)境中,他不僅實現了卓越成就,還守住了自我本真。這一切,都源于他對自我的清晰認知。
他始終將自己定位為繼任者、交棒者,禁止公司懸掛自己的照片,摒棄口號式企業(yè)文化,甚至不允許員工稱贊自己。但與此同時,他深知自己要成為大膽的改革者、真正的企業(yè)家,而非安于現狀的守業(yè)者。正因如此,他敢于變革、敢于認輸、敢于自我否定,帶領美的一路向前。
企業(yè)家所處環(huán)境千差萬別,沒有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管理理論。一位接觸過方洪波的企業(yè)家說,他認為方洪波是真正的管理大師,因為他選擇順應環(huán)境、尊重規(guī)律,探索出適配美的的發(fā)展路徑與獨特的管理方法,并高效的執(zhí)行。最終,歷史回報了他。
今年 4 月,在佛山陽光明媚的午后,方洪波向我們回憶起 33 年前他初來乍到時,還是塵土飛揚的佛山順德北滘鎮(zhèn)。時代已是滄桑巨變,當年如裕華、萬家樂、春蘭、新飛等明星企業(yè),多數已經消失。方洪波說,每一個時代都有群星閃耀,隨著時間推移,多數都星光暗淡。而企業(yè)想要生生不息,依靠的是完善的公司治理,而不是一個人。
談話的最后,我們問他,假如有一天你退休,你希望人們如何記住你、定義你?
他回答,“過客,過去了人家就忘記了。” 當他描述自己是一名過客的時候,有點清醒,甚至有點瀟灑。
方洪波很少接受訪談,這是他近十年來屈指可數的深度專訪。我們的交談從下午 4 點持續(xù)到了 6 點多——沒錯,他要準點下班了。
我不加班,也不鼓勵員工加班
晚點:前陣子美的上了熱搜,因為要求員工必須六點二十下班。這源于你今年 1 月簽發(fā)的《關于簡化工作方式的要求》,提出了 “六條禁令”,其中就包括 “嚴禁下班時間開會、形式主義加班”。為什么這么反感加班?作為一名 5800 億市值企業(yè)的董事長,你自己加班嗎?
方洪波:我從來不加班,沒有說 6 點之后還上班,這絕對不可能,周末加班也從來沒有,我過去 20 年都是這樣。
晚點:那對你來說什么最重要,生活嗎?
方洪波:把這個企業(yè)經營好最重要,表面上看我很輕松,但我的腦袋時刻都在思考,是累的。
自己的人生也很重要,你不能為了工作沒有生活,那人還有什么意思。他們都很清楚,我從來沒有 6 點鐘之后開過會。
晚點:你一邊鼓勵高管和員工要無懼競爭,要敢于 “內卷”,一邊又要求大家 6 點必須回家,這不是矛盾嗎?
方洪波:我說的 “內卷”,是指企業(yè)經營策略、經營業(yè)務上要競爭,這里面就包括 “簡化”。我們要簡化多余的、不產生價值的經營活動,加班是其中一種,95% 以上的加班都是形式主義的加班,它是沒有意義的。你守在工位、搞那么多報表,沒有用。
晚點:你在今年初美的經營管理年會上講,2025 美的經營思路是 “以簡化促增長”。你說面對復雜變化,關鍵要簡化大腦,我們簡單,世界就簡單;我們復雜,世界也會像迷宮一樣復雜。
方洪波:以簡化促增長什么意思?就是企業(yè)大了就會生病,跟人一樣,層級越來越多,細分模塊越來越多,出現了很多不必要的、多余的、沒有價值的經營活動,哪怕一個動作也是活動。
比方說,小米做空調可能產品型號少一點,我們一上來就幾百款產品,里面有很多是多余的。
晚點:為什么不一開始就限制,而是搞了幾百款后才限制?這中間就是大量的浪費呀。
方洪波:企業(yè)一大了有些東西失控了。企業(yè)發(fā)展的過程中,很多時候是為增長而增長的,我們現在簡化一些工作,說明過去有些過度的發(fā)展。但有任何問題、不足,沒關系,我們去解決。
晚點:強調減少不必要的經營活動,會讓員工不敢做動作么?這和你鼓勵大家要勇于嘗試、探索,矛盾嗎?
方洪波:我覺得不矛盾。我們今年減少了那些虧損的、做不起來的、看不到希望的業(yè)務,就是你曾經豪情萬丈想把它干起來,現在證明你沒有這能力,那我們就把它砍掉。
包括小家電,2022 年我們關了一批,還不夠,我們沒能力搞那些小的。市場上有小熊、北鼎,他們公司小,成本低。我們體制性成本太高,搞不過這些新型企業(yè)。家電業(yè)務我們很多也在減 SKU,非核心業(yè)務更是要關停并轉、出清冗余。
晚點:我感覺美的做業(yè)務的方式是,先內部賽馬跑一段時間,隔一段時間再統一調整,大開大合。
方洪波:我們先發(fā)揮活力,不發(fā)揮活力那么多家電品類我們做不起來。同樣我們現在做 To B 產業(yè)轉型,我不知道哪一個是未來,會轉型成功,也要試錯、摸索,但到了一定的階段,我們可能要關停并轉。
晚點:怎么把握關停并轉的節(jié)奏?如何確定這個時候就該收縮,該專注?
方洪波:就是企業(yè)家直覺。當然也不是瞎直覺,首先你要有知識框架,然后有商業(yè)實踐,對環(huán)境的感知。春江水暖鴨先知,你要感受一切,然后再形成一種直覺。我忘記誰講的,他說管理到一定階段,科學只占 30%,直覺占 70%,商業(yè)直覺有時候就跟老藝人的手感一樣,是一種藝術。
晚點:所以你做決策時會有一個 moment,一個直覺瞬間。
方洪波:我個人的體會是有。
晚點:這個瞬間往往如何到來,它有規(guī)律可循嗎?
方洪波:我個人對洞察力的理解,前提是有基礎知識框架,你對戰(zhàn)略、對商業(yè)的理解;然后要保持學習,知識要跟上時代,要實時對各行各業(yè)關注,梳理出問題來;還有對一線的情況要了解。
我每年雷打不動去到鄉(xiāng)鎮(zhèn)、縣城,前陣子剛去了江西贛州、吉安、新余、宜春,跟一線門店、客戶、員工、渠道聊天,有時候還跟他們一塊吃飯,公司內部的員工,我也會一對一訪談。
晚點:是訪談最一線的員工,還是每個層級都聊?
方洪波:公司 200 多中高層,每個都聊,一個不落,有時候落掉了一個,我可能出差了,還有人找我的秘書,他說方總怎么沒找我?他以為是我對他有意見,后來馬上補上。畢業(yè)生、社招的各種專業(yè)人士選一批,博士生選一批,加起來我估計三四百人是有的,基本上一年兩次訪談周期。
晚點:怎么讓下屬對你說真話?
方洪波:取決于一把手自己是不是想聽到真話。一個 CEO、董事長能聽到什么,取決于你想聽到什么。
我舉這個例子是想說企業(yè)家一定要對一線最真實情況有所掌握,這是洞察力的來源。大企業(yè) CEO 往往是很難聽到真實聲音的,高管對下面層層阻隔、過濾,他們有天生這個傾向。
晚點:每人聊一個小時,那 400 人得 400 個小時,一年兩次就是 800 個小時。
方洪波:嗯,花很多時間,整天整天,從早到晚干到 6 點多下班。
晚點:看來雷打不動 6 點要下班。
方洪波:扯遠了。你要說我有哪一刻有靈感?我一些重大的思考往往不是在公司內部的日常忙碌中,一定是遠離這個企業(yè),把自己當作一個局外人的時候。比如長途飛行,在高空盡管缺氧,但那是一個很好的思考空間。
另外就是游泳的時候,因為游泳是孤獨的,一個人在水里游,也是產生很多想法的時候,我個人的體會是這樣。
往外走、往上走,也要往下走、直面競爭
晚點:這幾年美的一直努力轉型 to B,但家電領域也不是安枕無憂。小米就是個強大的對手,它什么都做。還有追覓,也做空調、洗衣機等大家電,這些都是來于其他賽道的競爭者。
方洪波:我覺得非常好。小米總裁盧偉冰去年來過一趟美的,給我們演示了一個 PPT,他們有宏大的愿景,大致是三年時間手機銷量要成為世界第一;汽車十年內要成為世界前五;大家電是三年之內成為中國頭部。
晚點:大家電沒說前幾?
方洪波:前三。我當時差一點就想問,美的、格力、海爾,你想把哪一家擠下去?
晚點:你還挺有幽默感。
方洪波:我們所有的領域小米都進入了,空調、洗衣機全做了。戰(zhàn)術上我重視小米,但戰(zhàn)略上我并不害怕小米進來。
很長一段時間,家電行業(yè)的格局有點固化了,大家甘于現有格局,相安無事,小米進來對家電行業(yè)是好事。我們要以積極的心態(tài)應對,我們剛做了三份研究小米報告,加起來也有十幾萬字,我們一路不斷地在學習它。
晚點:今天來看,小米品牌真正成功不是因為其他,而是因為雷軍做了汽車,進而帶動了高端手機的銷量。這件事情有給你什么啟發(fā)嗎?
方洪波:不斷也有汽車企業(yè)找我們,想合作來做汽車,我思考了很久,內部討論過很多次,但后來還是推翻了,我認為美的沒有這個能力。
晚點:這需要的是什么能力?
方洪波:你要對汽車這個行業(yè)有深刻理解,另外我們也沒有孤注一擲的魄力、決心。
我們選擇是否進入一個行業(yè)大概的邏輯是,勞動密集型肯定不做,因為沒有附加價值;國內已經鋪天蓋地的不做,比如光伏、風電;本身不具備能力不做,比如說汽車、手機。1997 年美的就成立過一個團隊做手機,后來解散了。
晚點:美的也一直不做彩電等黑電,為什么?
方洪波:因為它變化太快,我們作為一個新進入者,很難跟得上。
晚點:美的做掃地機器人,但排不進市場前三、前四,你覺得還要做嗎?
方洪波:我們掃地機器人一直虧,去年虧了 2 億多。但這個業(yè)務是全球性的,每個國家都需要,這是一個新興產業(yè)。所以我們做得再差、虧損,也會一直在做。因為我們有能力、有實力,虧就虧,“卷” 到最后看看怎么樣。
晚點:破局點是什么?
方洪波:我們就是等著、看著它,大企業(yè)做創(chuàng)業(yè)很難,有大企業(yè)病,有官僚氣。破局點就是它的技術迭代升級相對穩(wěn)定時。以前是掃地機器人,現在有掃拖一體,最新的又有一個手臂,還有兩個手臂的版本。一旦變化穩(wěn)定,就是破局的時候。這也是我們?yōu)槭裁床蛔鍪謾C,同樣的道理。
晚點: 9 年前美的就敢斥資 292 多億收購德國庫卡,進軍工業(yè)機器人,那一年美的凈利潤才 147 億。 為什么你覺得機器人可以做,但是手機、汽車不可以做?
方洪波:我們當時尋找的是中國還沒有形成規(guī)模和格局,但在全世界比較成熟的行業(yè),工業(yè)機器人就屬于這類。
我們現在做樓宇科技,也是中國還沒有企業(yè)做大,但美國、歐洲各有兩家大企業(yè)。2021 年我們收購了萬東醫(yī)療,進入醫(yī)療影像診斷,當時中國只有一個聯影醫(yī)療,行業(yè)也是這兩年起來了。
晚點:2016 年收購庫卡是美的產業(yè)轉型的關鍵時刻,當時這個決策是如何做出的?
方洪波:美的有一個 6- 8 人戰(zhàn)略團隊,專門做產業(yè)研究、產業(yè)變遷,直接向我匯報。當時我已經定了要通過并購進入這個領域,他們把全世界的工業(yè)機器人公司都梳理了一遍,分析下來就 “四大家族” 有價值。ABB、發(fā)那科不可能被收購,安川和庫卡有機會。
我先去了安川,當年孫中山去日本就住在安川創(chuàng)始人的家里。我當時還用這個故事去打動他們,我說今天振興中國,就要進入到工業(yè)化的進程中。但我們想搞合資企業(yè),安川說不可能。
接著我去了庫卡,第一次對方就派了個業(yè)務經理來接待,完全不把我們當回事,從德國回來后我們就在二級市場買它的股票,買到 5 個點的時候我們公告,一公告他的 CEO 就帶著財務報表跟我們談。
晚點:并購要付出很大代價,除了資金,還有很高的整合成本。15、16 年,中國家電市場還在繼續(xù)增長,為什么不先在各個家電細分領域做到第一,把仗打完,而是要進入一個完全陌生的領域?
方洪波:我們當時轉型的邏輯非常簡單,一直做家電,肯定沒希望。中國家電企業(yè)過去都是大規(guī)模、低成本的經營模式,只要不傻,不頭腦發(fā)熱,在中國做家電,沒有不賺錢的。2012 年前,美的是個純家電企業(yè)。2012 年我接手董事長,開始做 “效率驅動轉型”。
當時我在內部講得最多的一句話是,“我們要做西門子、飛利浦、三星、索尼,還是要做伊萊克斯和惠而浦?” 歐洲的伊萊克斯,100 多年前就是一個家電企業(yè),今天還是。但西門子最早是做電報機的,后來轉型了;飛利浦也把家電業(yè)務一個個都賣了;美國艾默生,最早做風扇,跟美的一樣,后來轉型了很多次,現在向軟件轉;索尼 2000 年一半收入是家電,利潤主要來自家電,但去年它家電業(yè)務利潤為 0。
做附加值高的產品是符合產業(yè)規(guī)律的,不論日本還是美國,那些穿越周期、基業(yè)長青的企業(yè),一定是實現了產業(yè)升級。
晚點:美的是一家擁有 40 年出海經驗的企業(yè),你們有 3.5 萬名海外員工,去年海外收入占比超過了 40%。美的的國際化能力是如何一步步建立起來的?
方洪波:現在也不能說建立起來,還是在摸索,但我們的方法還是吸收日本韓國企業(yè)的一些教訓,因為都是東亞國家。
我們提出全球化戰(zhàn)略比較早,2010 年我還沒有做董事長,就提出了 “全球經營” 戰(zhàn)略,你最起碼要把你產品服務搞到全世界去,是這樣的階段。真正全球突破,是 2020 年疫情之后,我們開始冷靜地想一想過去的路走得怎么樣?2020 年我們做了一些自我修正,真正開始全球鋪貨,做各種資源配置,真正下決心是 2023 年年底。
以前我們做代工比較多,從去年開始,我們把代工放在次要的地位,提出來真正的 OBM 優(yōu)先,投入非常大,方法也變了。但這些方法,都是日韓企業(yè)已經走過的路,我們進行了借鑒?,F在基本框架是搭建起來了,方向也是對的。
晚點:走過什么彎路,有了什么教訓?
方洪波:教訓就是我們不相信常識。
以前我們也說借鑒歐美,要摸著他們的石頭過河。歐美企業(yè)的經驗告訴我們一定要本地化,但我們還是派了很多中國人去搞,后來證明只要派中國人出去搞的,沒有一個搞成功的,這些都是付出的代價。現在我們現在堅定的本土化,用本土人、本土團隊來管本土業(yè)務。
晚點:怎么管理好這些本土團隊?讓他們相信美的想讓他們相信的東西?
方洪波:這也是很重要的,即所謂加深理念的融合,解決文化沖突的問題。所有在海外進行本土化的公司,60 多個主體當中,只要一把手相信美的的這一套,基本上業(yè)績都非常好。
他如果不相信你的這一套,簡直一點辦法都沒有,后來沒有辦法就換人。
晚點:美的高管說,你在內部強調最多的是要 “自我顛覆、自我否定”。 今天你還會在哪些方面否定自己?
方洪波:今年我們以簡化促成長,自我顛覆,這就是自我否定。你說企業(yè)家精神到底是啥?企業(yè)家精神是一種要素,它不是一個具象的人,這種要素我認為最重要的就是自我認知,就是你能不能自我否定。
晚點:我們和張維迎聊,他說企業(yè)家精神就是冒險和創(chuàng)造。勇于追求自己相信的事情,而不管手里有什么資源。
方洪波:創(chuàng)造的前提是要自我否定,沒有自我否定成為不了一個企業(yè)家。
我給你個例子,GE 分拆后,很多聲音開始否定韋爾奇。但我不這么看,韋爾奇在位 20 年,他每年都在變,三年一小變,五年一大變,這是韋爾奇的經典論述——每年都自我否定。他不斷做變革,你不能說他錯,因為時代的語境不一樣,我們不能因為今天的語境去否定當年的語境。
他的繼任者伊梅爾特在位 16 年,沒做過一次大的改革,他后來寫了一本書《如坐針氈》,我看下來,很多問題都在找客觀因素。
有一次我在美的公司年會上問了一個發(fā)人深省的問題,我說有什么客觀問題、什么包袱, 16 年時間都沒解決完?16 個月就可以解決!后來 GE 又換了幾個 CEO ,現任 CEO Larry Culp 干的事情就是效率,幾刀下來。拆分之前 GE 市值最低只有 800 億美金,現在三家公司加起來超過 3000 億美金了。
晚點:你是否認為企業(yè)家只要不斷自我變革、自我否定,就沒有什么問題解決不了?
方洪波:那肯定它永遠有問題,但最起碼你不能躲避。
我認為看一個企業(yè)還是要看長遠,一個企業(yè)持續(xù)性的成功非常重要,它要經過長時間跨度的檢驗?;鶚I(yè)長青不說 50 年、100 年,最起碼也得 20 年、30 年。今天我們看到有企業(yè)正如日中天,是最閃耀的那顆星,也有極少企業(yè)生生不息的,但更多企業(yè)還是會隨著時代巨變、星光黯淡。
晚點:曾經的企業(yè)經營就像登山,目標明確、路徑可循,但現在像沖浪,要和風浪博弈,動蕩才是常態(tài)。家電是美的的主航道,你們要如何打今天這場仗?
方洪波:我現在的策略很簡單,即第一條曲線,我要往上走,促進產業(yè)轉型,找到附加值高的產品。同時我今年要改變策略,要往下走。我不能坐視小米蠶食這個市場而不反應,我要往下走,拼成本,要跟他們干。
以及我們要在第一條曲線上,建立一個新的優(yōu)勢,做產品和科技的投入研究,跑通第二曲線。但這個很難,需要漫長的周期。
晚點:那美的想成為誰?是 GE 、三星,還是索尼、飛利浦?
方洪波:今天我們不想成為誰,我們要跟著時代的變化,找到自己的業(yè)務結構、業(yè)務方向,走自己的路。
位于順德的美的總部大樓。
混亂是階梯,美的的兩次關鍵轉型
晚點:美的成立于 1968 年,比中國改革開放還早十年,同時期的公司絕大多數已經退出歷史舞臺,美的則歷經數次轉型,成長為收入超 4000 億的多元化集團,產品賣向全球?;乜催^去,美的的發(fā)展給我們哪些啟示?
方洪波:美的是從順德北滘鎮(zhèn)起步的,我 1992 年來這兒的時候,鎮(zhèn)上還沒有水泥路,煤渣加灰,車輛駛過塵土飛揚。北滘鎮(zhèn)很小,但涌現了很多家電企業(yè),當年排名第一的叫裕華,也是做風扇的,創(chuàng)始人 1992 年就是全國人大代表。
1980 年代的美的風扇廠和美的空調廠
晚點:那個時候含金量很高是吧?
方洪波:非常高,空中有一顆星用的就是他的名字。當年我騎著摩托車每天路過他家,豪華的奔馳 600 停在門口,大家都是非常仰望在看。鎮(zhèn)里第二名叫蜆華電器,領導人題寫的廠名,可見當時的地位。第三名是南方電器,美的排第四。這還僅是北滘一個鎮(zhèn),另外一個鎮(zhèn)上有萬家樂——《繁花》里提到的熱水器品牌。此外還有神州、容聲、科龍、華寶等,當時都是聲名顯赫。以那時候美的位置,根本無法想象它的今天。
再看全國,1992 年中國最牛的家電企業(yè)是誰?是春蘭、長虹。看向亞洲,如日中天的是日本家電,索尼、松下、東芝。一直到 2000 年,索尼的黑電還占它 50% 以上的業(yè)績。后來我們目睹了松下、索尼轉型成功,看到東芝的衰落,2016 年,美的還收購了東芝旗下的家用電器業(yè)務。
晚點:聽聞你喜歡研究商業(yè)變遷,美國 200 年商業(yè)變遷,能找到的資料你基本都看了。你從中看到的規(guī)律是什么?
方洪波:摸著發(fā)達國家企業(yè)的發(fā)展經驗過河。
今天中國大部分企業(yè)都是改革開放 40 多年,最多 1978 年開始創(chuàng)業(yè),我們沒有經歷過周期,我們看自己成長的軌跡,覺得這個世界就是這樣,以為我們理解了世界,但事實不是如此。
美的今天做的沒有新鮮事,都是從發(fā)達國家的跨國企業(yè)經歷過的事情中總結出來的。比如 2010 年我提出了 “產品領先、效率驅動、全球經營” 這三個核心戰(zhàn)略方向,尤其是效率,它成為了美的目前最有競爭力的優(yōu)勢。為什么效率有優(yōu)勢?管理學家泰勒 100 多年前提出的科學管理,核心就是效率,后來福特汽車起來,流水線是效率,到后來豐田、丹納赫、特斯拉等企業(yè),都是效率制勝。
這些企業(yè)發(fā)展的路徑給了我們答案,答案都是現成的。我覺得很難超越這個規(guī)律,這就是常識——常識是跨越時間、空間,被檢驗證明不會變的。
晚點:效率是結果,那內核是什么?
方洪波:內核就是效率最重要。對企業(yè)來說,效率就是 “減少一分錢的占用”。什么意思?任何企業(yè)的成本最終體現為對資金的占用,一個產品、庫存放那不動、賣不掉,一個人的多余,這都是資金的占用。把每一個多余的一分錢都納入戰(zhàn)略框架,這就是效率。
2010 年我們做的轉型就是效率驅動轉型,而且是看不見的效率。降本、降薪,這些都是看得見的效率。過去 13 年美的現金流增幅都是超過凈利潤的增幅,一是你得盈利能力強,第二就是效率要高。
舉個例子,資產負債表第一行就是現金,十多年前同行企業(yè)有 1000 億現金的時候我們羨慕的不行,當時我們賬上 100 億都不到。那年我在公司會上講,如果哪一天賬上有 500 億現金,那我們的日子就好過的不得了,大家要努力。這么多年過去,現在我們賬上有 3200 億人民幣。
晚點:你在年初的經營大會上說,世界規(guī)則被重寫,范式被轉移。什么規(guī)則被重寫了?什么范式被轉移了?美的現在找到新范式了嗎?
方洪波:中國產業(yè)發(fā)展經歷了三個階段,以前大家是模仿跟隨,最早走大規(guī)模、低成本路線,因為市場太大,加上外資的退出,大家都活得很好。后來我們靠效率驅動,開始走效率創(chuàng)新路線,到后來再發(fā)展,又有應用式創(chuàng)新,應用式創(chuàng)新是中國企業(yè)的優(yōu)勢,還有重構式創(chuàng)新,本質都是別人做好的東西,我們去做應用、重構。
去年我去了一趟硅谷,去到的每個企業(yè)都在講,微軟、蘋果、英偉達是在收割全世界,全世界都得給它們交服務費、各種軟件費,因為他們實現了引領式的創(chuàng)新,它改變了一個范式,但中國現在還很少有這樣的企業(yè)。
美的搞效率驅動,現在同行都在做,一樣會跟上來。中國的應用創(chuàng)新也很強,但未來只做應用創(chuàng)新,很難和美國競爭。所以引領式的創(chuàng)新非常重要。但今天,美的還沒有實現這種范式的轉移。
晚點:新時代的秩序、規(guī)則和底層技術都在動態(tài)變化,那老公司的護城河到底是什么?
方洪波:我有兩條自己非常信奉的理論,一是韋爾奇的做企業(yè)要做到數一數二,你做不到數一數二的地位,確實沒有競爭力;第二是巴菲特的護城河理論,他的原話是他夢想投資一個企業(yè),像一個城堡一樣,周圍有一條護城河,有一個忠誠的守門人,即職業(yè)經理人、企業(yè)家,把這個城堡看好。但現在我們還找不到這條護城河。
晚點:是美的找不到這條護城河,還是你認為根本就沒有護城河?
方洪波:它在不斷的動態(tài)變化當中。過去 10 年美的護城河是效率。我們的現金周期是負的,家電行業(yè)里我估計目前只有美的實現了——就是我們做生意,不用自己拿本錢,都是用別人的錢在做生意。我們去年現金周期是 -9 天——這就是我的護城河,但這個護城河在不斷地被侵蝕。
我們要在這個護城河的基礎上,建立一個新的優(yōu)勢,要做產品和科技的投入研究,實現引領式創(chuàng)新。
但這需要時間,建立第二曲線需要先建立能力框架,去年不管怎樣,框架搭好了,To B 收入超過 1000 億。如果簡單定義 To B、To C 轉型是否成功,簡單來講目的達到了。但是這個業(yè)務能否在中國、在全球站在數一數二的地位,這又是另外一個階段了。
這也是為什么我們要堅定國際化,我想延緩上一個曲線,讓它盡量滑得平緩一點,國內沒有增量,存量還在萎縮,同時還有很多新的競爭對手進來。所以我們一定要往外走。
晚點:引領式創(chuàng)新可以自上而下被規(guī)劃嗎?
方洪波:有些可以自上而下,但是不可能被管理出來的,還是要形成技術研究的環(huán)境。我 2014 年就提出要建集團基礎研究院,內部全部反對,我們的財務總監(jiān)直接問,怎么考核,KPI 定幾個?我很少在公司發(fā)火的,但我當時真生氣了。
我說我不相信這幫博士為了你這幾個臭錢,把青春耗費在這里,我原話就是這樣。
晚點:所以沒有 KPI?
方洪波:每 3-5 年評價一次。
晚點:有發(fā)論文的要求嗎,有沖榜的要求嗎?
方洪波:都沒有。研究院的主要研究方向是硬件技術,我們還比較早就成立了人工智能研究院,但重心都是應用研究。2012 年整個美的博士生加起來不到 20 個,現在有上千個。我們附近有個 500 畝的園區(qū)-美的全球創(chuàng)新中心,這也是我的理想,它建設得和大學校園一模一樣。
晚點:回頭來看,是否應該讓研究院把智能技術、底層技術提升作為唯一的主線,而不是應用。
方洪波:也有這樣一條線,我 2020 年初從一個大廠挖來一位科學家,他提出做服務機器人,我們投了 3 個多億,后來都打水漂了,因為研究方向搞錯了。去年我們從硅谷找了一個新的院長過來,做人形機器人。
晚點:3 個億投進去,你才意識到方向搞錯了?
方洪波:我們做第二條曲線,投入很大,選了幾條賽道,機器人、 to B 業(yè)務,到底哪一條能生存下來,很難講。
但我們也不急于求成。機器人這個方向我很堅定,否則 2015 年也不會去收購庫卡。那么細致、精密的工作,工業(yè)機器人都能把它做好,我們還有醫(yī)療機器人。家庭的、生產線上的事情,它不能做?這個趨勢我是堅定的。但是不是人形,不見得?,F在行業(yè)是有虛火和泡沫,跟一輪又一輪的產業(yè)一樣,啤酒上面的泡沫是正?,F象。
晚點:歷史上能穿越周期的企業(yè)是極少數,《基業(yè)長青》里的很多標桿公司也失敗了。你認為轉型成功的企業(yè)有什么共性?轉型失敗的又有什么共性?
方洪波:1980 年代美國有一本著名的書叫《追求卓越》, 90 年代柯林斯寫了《基業(yè)長青》,答案那兩本書里都有,失敗原因無外乎都是盲目自大,盲目多元化、盲目加杠桿。
任何一個企業(yè)轉型都需要 10 年、20 年,松下 2010 年開始說要革新,我 2013 年去拜訪他們,當時松下的社長叫津賀一宏,他說要進入電池、能源、環(huán)保產業(yè)。前幾天我看他們承認轉型遇到困難了。轉型是需要一個周期的,但企業(yè)不轉型不行,如果美的就是一個家電企業(yè),10 年、20 年后就是今天的夏普和松下電器,很快會被淘汰,不見了、消失了。
美的 55 周年慶。方洪波在 2024 年 1 月的全員演講中說,“偉大的企業(yè)之所以偉大,就等于把常識做到了極致?!?/p>
晚點:企業(yè)追求基業(yè)長青是對的嗎?如果企業(yè)就像人一樣,無法避免墑增、衰老,它一直存續(xù)真的有利于創(chuàng)新和社會發(fā)展嗎?
方洪波:你問得很好,按照達爾文的理論,沒有一個生物會永遠活著,所有的都要死,企業(yè)也一樣。
我認為對中國企業(yè)來說,今天還無法定義什么是基業(yè)長青,因為我們時間太短,從 1978 年開始不過 47 年。支撐企業(yè)基業(yè)長青的很多東西,我們沒有共識,比如公司治理、股東利益,像前些年搞的 DEI(多元化、公平性、包容性),后來 ESG 一上來就把 DEI 全盤否定了,ESG (環(huán)境、社會和公司治理) 現在也在被否定的路上。我覺得這是好事。企業(yè)就是企業(yè),就是要持續(xù)性地盈利成長。美國企業(yè)是有社會共識的——企業(yè)不應該承擔太多的社會責任,企業(yè)追求的是股東利益最大化,持續(xù)性地盈利成長。
但這些在今天的中國還沒有達成共識,我們時間太短。所以假如有企業(yè)不追求企業(yè)基業(yè)長青也是對的。但隨著中國未來發(fā)展,基業(yè)長青還應該是我們的目的,企業(yè)就是要持續(xù)性地盈利、持續(xù)性地增長,這就你的價值。
晚點:日本的手工作坊,歐洲一些家族企業(yè),他們似乎更容易實現基業(yè)長青。而多元化的大集團要維持規(guī)模和地位,看起來只能靠無限變大。
方洪波:從全球企業(yè)的發(fā)展歷程來看,對大的集團性企業(yè)的拋棄,是從美國率先開始的。2010 年之前,市場對大企業(yè)集團還是擁抱,估值、市值很高。但現在美國集體拋棄大集團企業(yè),UTC、GE、霍尼韋爾、杜邦,那么多的公司都分拆了,丹納赫也分拆了,很多都是一分為幾,重新聚焦專業(yè)化。這些都是范式的轉移。
另一個變化,過去的大型工業(yè)集團是基于資產優(yōu)勢來管理多元業(yè)務。但谷歌、亞馬遜、微軟,還有中國的阿里、字節(jié),也做了很多產業(yè),跨了多個領域,但他們是基于數據能力來統籌,這是新的范式。
所以基業(yè)長青的企業(yè),一定要穿越周期,要轉移范式。但中國到底適合什么樣的企業(yè)形態(tài)來發(fā)展,我們也在摸索。
晚點:你一直追求不斷變革,是為了攀登那個最高峰,還只是為了避免失???
方洪波:我認為企業(yè)的意義就是不斷地動態(tài)變革。你不變革,你一年、兩年不變革,就會遇到挑戰(zhàn),這是一定的。
晚點:2023 年的美的年報,你引用了一句《權力的游戲》中的話,你說,“混亂不是深坑,而是一把梯子?!保?Chaos isn‘t a pit, Chaos is a ladder)
方洪波:在這個混亂的局面里,每個人各懷鬼胎,這跟企業(yè)里面很多架構都是相似的。
晚點:這個梯子會被什么外作用力搬移嗎?
方洪波:我覺得還是靠自我,你唯一也只能靠自己。在美的發(fā)展過程中,我們也曾被肆無忌憚地攻擊,但不管對方怎么樣,我就不動搖。我們叫打不還手,罵不還口——這是我在公司開會時候要求大家的。我的意思是命運還是掌握在自己手上。
我又扯遠了?;氐侥阕钤绲膯栴},2012 年的時候,我沒有想象到今天,那一年我們收入 1027 億,去年我們過了 4000 億。2012 年,美的利潤估計 50 億不到,去年我們利潤是 300 多億。從北滘鎮(zhèn)的美的自身,再到整個中國家電行業(yè),再到整個東亞企業(yè),你看這些變遷,見過了這些東西之后,你說還有什么東西如果我還沒有想透,還看不開的話,那我覺得就有問題了。
美的生生不息要靠公司治理
晚點:在美的,股東、客戶和員工三者的排序是?
方洪波:員工第一、用戶第二、股東第三。
晚點:員工第一?這在中國企業(yè)里很罕見。
方洪波:員工如果不舒服,企業(yè)就沒辦法很好地發(fā)展。我們所處的是一個鎮(zhèn),相對來說軟環(huán)境是非常差的,我們?yōu)榱烁纳扑撕芏嗑?。后來?chuàng)始人何享健在這里建了醫(yī)院,我又把我的母校,小學、初中、高中全部搞來,華東師大二附中是上海數一數二的高中,把它搞到這邊。我們還建了一個 ALSO 商業(yè)區(qū),旁邊有公寓,大學生進來可以拎包入住。
晚點:你們關懷員工,但同時也毫不留情地汰換員工。
方洪波:我們不斷在調整、優(yōu)化結構。以前有人問,你員工為什么老這么優(yōu)化?
有一年開年會我主動回應,我說錯,企業(yè)只有不斷地優(yōu)化才能向前。你不能孤立地看某一個員工,我們在全中國有 8000 家核心供應商,員工就 20 萬,上下游加起來就業(yè)人口 100 多萬。美的是鏈條上的核心企業(yè),只有美的持續(xù)發(fā)展,這個價值鏈才生生不息。
晚點:聽說在公司,你不允許任何人稱贊你。
方洪波:還是那句話,一個人能聽到什么,取決于你想聽到什么。最起碼在我面前講好話的人沒有。為什么呢?只要在我面前講好話的,要么直接批評一頓,要么在公開大會上批評。
舉個例子,廣東有個風俗習慣,中秋節(jié)和春節(jié)要去領導家里坐一下。我當董事長后明確規(guī)定,任何人不能到我家里。結果第一年,就是 2013 年,一個事業(yè)部總裁帶著團隊,拎著一點酒、水果就來了。下個月的會議上,我直接點名了,我說今年有誰誰到了我家里。第二年再也沒有人來了。
現在在公司,每天中午我都習慣飯后到廣場上溜一圈,沒有一個人上來跟我打招呼的。
晚點:所以你也從來不夸人?
方洪波:這是我的缺點之一,我從不表揚人。
晚點:你都怎么批評人?
方洪波:開大會點名。我就是公開講,任何事情透明、簡單是最好的方法,不要拐彎抹角。
晚點:當年何享健是不是也很少表揚你?之前有文章寫,你還是美的高管時,每隔幾個月,何享健就會把你叫到他的辦公室,拿出幾張記得密密麻麻的即時貼,上面寫滿這段時間他觀察到的紕漏。
方洪波:我感覺是受他影響有點多。你這樣一問我,回憶起來是這樣的,好像他也很少表揚我。
他是非常細致的一個人,他歸納出一個什么東西,有時候一寫十幾點便利貼。當時他寫的可能是哪一天我在哪個會上講了哪句話,這個不對,你不應該這樣說。
晚點:你會像他當時培養(yǎng)你一樣去培養(yǎng)其他人嗎?
方洪波:現在時代不同了,我們已經形成了完善的干部培養(yǎng)體系,內部有啟航、遠航、領航計劃,我們給高管的要求也是強制性到全球各大商學院訓練。我本人一年兩次和他們做面對面,會談的比較深刻。體系已經形成了。
晚點:你如何評價美的的組織能力?組織能力強有幾個標準?你認為怎樣的組織形態(tài)匹配一個復雜的、全球化、多元化的大型集團?
方洪波:應該說在中國企業(yè)里可能算還好。組織能力最根本是靠人才體系去支撐,最終靠人執(zhí)行,否則你說得再好沒有用。簡單來說,就是你有清晰的戰(zhàn)略,有清晰落地的路徑,有執(zhí)行的團隊,說得大一點,是要有公司治理的框架。
為什么我說自己玩世不恭、吊兒郎當,因為我們高度分權,我在公司每天好像也閑著沒事干,沒人找我,因為他們不用找我,我高度分權給他們,他下面又分權。再加上我們的人才建設,美的包容性很強,校招、社招齊頭并進,人才也多種多樣,這樣就形成非常好的框架。
晚點:分權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,什么時候大家不用找你了?
方洪波:我還沒當董事長之前已經開始了,我當董事長之后更加徹底?,F在我就負責定戰(zhàn)略方向,像雷達一樣評估公司,看團隊的表現,選人、培養(yǎng)人,我平時沒事干。
晚點:為什么你敢高度分權?有 CEO 跟我說,他不是不想分權,而是做不到,找不到可以放心分權的人。
方洪波:做不到也是假的。取決于你到底是不是相信這是常識——所有的大企業(yè),一定是高度分權的。我是不管怎樣都分權,找不找到合適的人都分權,不行就換人。
晚點:不行就換人,那他們會很沒有安全感。
方洪波:他們沒有安全感。任何管理者在崗位上都有 “繼任者計劃”,包括我自己。每個人一定有 3 個繼任者,誰第一、第二、第三排得很清楚,管理者自己也清楚,我會讓他們參與面試,選自己的 “后備”。
晚點:你曾總結美的為什么成功,你說是因為機制激發(fā)了所有美的人的企業(yè)家精神。但企業(yè)家精神不是天生的嗎?它可以被鼓勵、被訓練嗎?
方洪波:企業(yè)家精神是天生的。但它是一個要素,跟人的性格一樣,有人膽子大,有人膽子小,這個要素可能在每個人身上,有時候你不知道你身上有沒有,這就得靠公司治理機制。
我為什么講美的要生生不息要靠公司治理,要保持先進性。公司治理就是科學的激勵和科學的約束合并在一起。
科學的激勵就是要把有企業(yè)家精神的人找出來,包括我們講的什么賽馬、相馬、跑馬,不就講的這個道理嗎?我們把那么多人進行高度分解,進行事業(yè)部制,把他放在事業(yè)部總裁的位置上,不就是看他有沒有企業(yè)家精神,一試他有,很快就表現出來。
晚點:有人就是天生膽子大、敢投入,但不能說他一定有企業(yè)家精神。你如何判斷一個人是否真有企業(yè)家精神?
方洪波:這個很難描述。首先洞察力很重要,知道什么問題是最重要的。一個企業(yè)在不同的階段,問題是不斷變化的,像一棵樹一樣,需要不斷地修剪。洞察力是你要識別出變化,如果連問題都洞察不出來,后面就無從談起了。
洞察力是最重要的標準,品德什么的先不談,那是基礎。第二就是決斷力,你有沒有魄力、有沒有膽識?三下五除二能一針見血、對癥下藥、扭虧為盈、扭轉局面、懸崖勒馬、振臂一呼,這都是決斷力。
晚點:第三呢?
方洪波:第三我覺得都不重要了。有這兩個就已經夠了,其他的事兒讓別人干去。
晚點:很早之前你提到,優(yōu)秀的職業(yè)經理人有四個境界:全我、有我、忘我、無我。你覺得自己目前在哪個階段,距離下一個階段還差什么?
方洪波:這是我 2002 年接受采訪、年少無知時講的,但當時我并不具備這個資格去講 “無我”。
晚點:你是不認同這四個境界?
方洪波:不是,道理是這個道理,包括蘇格拉底講的認識你自己,到尼采說的成為你自己,道理是一樣的。我記得 2006 年長江商學院一期班組織去和李嘉誠吃飯,四桌人,他每一桌坐半個小時,坐到我們這桌的時候,我就問了他一個大概你這樣的問題。
李嘉誠當時回答我,他說公司 100 人的時候你一定要沖到最前;公司 1000 人的時候,你要回到這個隊伍中來;公司 10000 人的時候,你要在最看不見你的地方。這個道理就跟 “有我”“無我”“忘我” 的道理一樣。但我今天再也不會說什么 “無我”、“忘我”,那是當年年少無知時候講的。
晚點:你說 “無我”“忘我”,但美的上上下下都是你的風格,都有你的影子。
方洪波:你說美的有我的影子,那肯定,經營上的思路是我提的。但你說如果方洪波現在不干,明天換一個人來,他接上完全沒有問題。你看我出差一個月,好像也沒人找我,也沒事。
今天美的發(fā)展一定要靠體制機制,我覺得美的基本體系可以說是形成了,首先數字化程度非常高,其次形成了各種運營機制、治理機制、人力機制,包括人才的后備池。
美的任何一個經營單位一把手可以隨意輪換,業(yè)務都不會受到任何影響。
晚點:你曾說職業(yè)經理人就應該是嚴密的機器零部件。他是無情的,甚至應該拋下自我,你今天還這么想嗎?
方洪波:這是中國一個所謂的界定,實際上在美國沒有這個概念,美國的企業(yè)家就是企業(yè)家。
你說我今天到底是企業(yè)家還是職業(yè)經理人,只是中國給貼上了這樣一個標簽,就是你不是創(chuàng)始人就不是企業(yè)家,這是不對的。我的意思是,世界上是沒有這個概念的。
2011 年美的運動會,跑在最前的是方洪波(左),滿面笑容的是創(chuàng)始人何享?。ㄓ遥?/p>
美的的傳承在中國當下沒有復制性
晚點:2012 年美的創(chuàng)始人何享健把他一手創(chuàng)立的企業(yè)交給你,你成為美的集團董事長。13 年時間,美的市值漲了 5000 多億,收入增長了 4 倍,從 1000 億到 4000 多億。有人評價,美的是中國民營企業(yè)唯一一個實現接班成功且繼任者把公司帶上了一個臺階,僅此一例。
方洪波:接班成功還是要放在長時間的跨度里面看,就是我交給下一任這個責任是重大的,能不能選一個合適的人。
2012 年我接董事長是很大的一件事,這么大的企業(yè),又是民營企業(yè),創(chuàng)始人給了我。他有兒子、有女兒,當時很多人不理解,政府也不理解。我記得交班大會上,創(chuàng)始人講了很多話,最后讓我說兩句,一般的情景下,你肯定要長篇大論,但我就說了兩句話,真的就兩句。我后來自己還慶幸,13 年過去了,這兩句話還是經得起歷史考驗的。
我說的第一句話是,“千里馬常有,伯樂不常有”,這句話把關系界定清楚了,何總最重要,我不重要,千里馬有無數個,但伯樂不常有;第二句話,“我的定位很清楚,我只是美的發(fā)展歷史上的一個過客”。就像跑 4×100 米,我把這一棒做好,然后接班人接好。
2012 年美的交班大會,何享健將公司交班給了方洪波,方洪波正式成為美的集團董事長
晚點:為什么是過客?
方洪波:1930 年代魯迅寫過一篇很小的文章,名字就叫《過客》。大概意思是,有個人問路,見到一個小女孩,他問前方是什么?女孩說前方有鮮花;再問一個老翁,老翁說前方是墓地。他又問,那鮮花過后是什么?墓地之后是什么?再回答就是,你的現實世界、物質世界、精神世界。他就是這樣一個過客,無論你是誰,你得到的答案都一樣。
今天美的發(fā)展一定要靠體制機制,我做的一切都是致力于建設它。
我每年公司年會都講,我一定會退出,我一定要退下來,并且我要在別人不討厭我的時候退下來。
當年一個大企業(yè)家跟我們講,人到 60 歲就是一個拐點,到 60 歲人就老糊涂,容易出問題。當然我開玩笑講,這是自然規(guī)律,你一定跟不上這個時代。
晚點:你剛接班時,描述你和創(chuàng)始人的關系,你說,“這種關系建立在非常信任的基礎上,而信任是過去二十年中形成的,但在我接班之后每一秒,這種信任關系可能都在變化。它很脆弱,畢竟不是血緣關系,是雇傭關系?!?/span>
方洪波:信任關系是中國企業(yè)傳承一個非常重要的課題。今天我說的云淡風輕,但在 2012 到 2015 年,這個問題對我來說很重要。
順德是珠三角的一個福地,受廣東文化影響很大,當年我心里很清楚,自己的壓力非常大,不確定能不能干好,很多人都希望看我的笑話。真的,不是開玩笑。
晚點:但 2012 年你剛上任就啟動轉型,公司營收從之前 1400 億直接掉到 1000 多億。這個挺難的,接班第一年,難道不應該小心翼翼過度嗎?為什么敢這么干?
方洪波:當時我也是很困難,不僅外邊,公司內部也有很多非議。我記得 2014 年,公司內部也有管理層質疑說,美的集團戰(zhàn)略方向出了問題,市值下來了。投資人也認為,戰(zhàn)略方向值得商榷。畢竟市值沒有達到投資者的期待。
當時我家里人,還有一些朋友也來問我,要怎么辦?我說我最多就不干,我沒有什么包袱,也沒有什么東西不能放棄的。
我 2012 年接任董事長時講的那兩句話已經說明了,我事實上也是這樣做的。我接手的第一天跟公司同事講,我就做好了準備。我說創(chuàng)始人都沒把企業(yè)給子女,給你做,你還有什么好抱怨的?我沒有什么可以抱怨的。
晚點:當年因為改革,股價下跌,面對大量質疑,你有向創(chuàng)始人解釋嗎?
方洪波:我什么都沒說。美的的發(fā)展就是最好的回應。
晚點:很多企業(yè)家都想知道,企業(yè)到底如何才能順利傳承,美的經驗是什么?
方洪波:中國很多有名的企業(yè)家都來美的交流過,但我給他們的原話就是,不能復制,你復制不了。
一是美的這個機制和團隊是由很多因素組成的,你復制不了;二是中國沒有形成一個成熟的市場體系,公司經理人體系也沒有形成;三是我之前講的,社會對企業(yè)發(fā)展的很多問題還沒有達成共識,你像浙江企業(yè)他絕對要傳給二代。
之前一個上市公司董事長來問我,他本來把企業(yè)傳給了一個職業(yè)經理人,在外面招的。干了一段時間他說不行,現在在想要傳給他兒子,還是女兒?到底傳給誰,想找我交流,我說你這個問題我回答不了。
另一個角度,今天我們要問企業(yè)傳承到底怎么傳承?家族傳承還是經理人?我告訴你,可能 20 年、30 年之后這個問題不會有人再問。
經濟學上的規(guī)律告訴我們,資本是高度集中的,但企業(yè)家精神這個要素是高度分散的。資本可以集中在創(chuàng)始人家族,但有經營能力的人正好還在這個家族里——這是不可能的。創(chuàng)始人經過不斷的犯錯,交給二代不行,三代又不行,那他就要找經理人。發(fā)達國家的企業(yè)已經印證了這個過程——他們的市場化程度高,很多空降的職業(yè)經理人,在發(fā)達國家就很成功。
晚點:所以還是要形成一個社會的共識,形成高度市場化的機制。
方洪波:如果中國資本市場允許分拆的話,可能也是解決傳承問題的方法之一,因為你找一個人要管這么大一個企業(yè)難,不是說不行,但是難,如果你把它分拆,把它管好變得更容易一些。
晚點: GE 曾經一拆三,專業(yè)化發(fā)展,重新煥發(fā)了生機。美的會考慮分拆嗎?
方洪波:你這個課題問的很好。這也是我這幾年經常在講的,我說如果中國資本市場成熟了,我恨不得現在就分拆。但現在的法規(guī)還不允許,現在我必須要找到我的下一任。
我說我一定要退下來。企業(yè)發(fā)展一定要有新的人上來,企業(yè)才能有進步,我不是考慮我個人的原因,不是說急流勇退,而是美的發(fā)展一定是要有新人,新人一定比我強。
晚點:你會對照年輕時候的自己去尋找下一任嗎?
方洪波:這個肯定是擺脫不了的,會有,但也盡可能去嘗試有沒有別的方法去判斷和識別人才,我自己也在不斷地改變。今天美的找接班人一定是內部培養(yǎng)的,一定要經過摸爬滾打。
晚點:現在是什么在驅動著你還愿意不斷改變、不斷學習?
方洪波:來源肯定不是金錢,來源還是心靈的愉悅,是企業(yè)不斷地壯大,那么多同事跟我一起,我能看到他們的成長,他們一個個實現財富自由。更重要的是我看到美的作為一個中國的民營制造業(yè)企業(yè),能夠走向世界,未來在世界上有一席之地,這就是我心靈愉悅的來源。
晚點:假如有一天離開這家公司,你希望大家如何記住你、定義你?
方洪波:我不需要記住。我希望離開的那一刻,這家公司跟我一定沒有關系,這是我內心的真實想法。
我們的一生都是拿單程票,誰也不可能拿雙程票。既然單程票,我們就用一生的時間去尋找它的意義,我覺得已經足夠了。1992 年,我想象不到今天;2012 年,我也想象不到今天。我已經為自己走出了一個非常好的人生旅程,我還要人家記得我干嗎?
現在公司墻上沒有我一張照片。包括我們公司的展廳,建展廳的時候我跟他們講,我沒有必要留下痕跡,留下來干嗎呢?后來展廳還是放了我一張照片,是我們去年 H 股上市時的照片,回避不了就放了。
晚點:現在還有什么恐懼之事嗎?
方洪波:要說我自己作為一個個體的人生,我可以接受一切。如果說真正的讓我恐懼的,是怕美的跟不上時代的變化。
晚點:你曾經做過一個比喻,你說 CEO 就是跳高運動員,最終永遠有你跳不上去的高度,他總會撞到桿上。
方洪波:我的意思是他最終是一個失敗者,任何 CEO 最終一定是失敗。雖然這個社會充滿著英雄的故事,但我認為歷史不是由英雄推動的。真正的失敗者才造就了歷史,就是因為他有失敗,人類才能更進一步。
晚點:此前你說,書是你的精神源泉,你也是購書大戶,哲學、經濟學、管理學、文學、社會學等等都讀。你最喜歡的,常讀常新的一本書是什么?
方洪波:我是 80 年代上的大學,在華東師大學歷史,當時如饑似渴的,把能讀的各種東西方著作都讀了。我最愛的作家之一,還是茨威格,但我最喜歡的不是他那本最知名的《人類群星閃耀時》,我更喜歡《昨日的世界》。
疫情期間我在國外 “流浪” 的時候只帶了一本書,就是這本,我很多年前看過它,書已經泛黃了,我就帶著這本書。因為它里面很多話像極了今天的這個世界。還有一本書,是美國一個作家寫茨威格的傳記,叫《不知歸宿》,這本書我也喜歡。
晚點:《人類群星閃耀時》講的是人類燦爛的星辰中有很多英雄,這本書寫了 14 個英雄的故事。你最欣賞其中哪一個英雄,為什么?
方洪波:我個人最欣賞的還是托爾斯泰,在生病的時候依然離家出走,病死路途,我覺得這樣子才是英雄。
如果再選一個,是寫馬賽曲的魯熱·德·利爾。他就是一瞬間的閃爍,人生就那么閃爍。
晚點:他是一個小人物,大家知道馬賽曲,但都說不出他的名字。你說你喜歡托爾斯泰,他的哪一點打動了你?
方洪波:我的猜想,托爾斯泰那會兒已經是文豪,他知道自己在生病,80 多歲了,他能夠離開他的家門,這個家門是一個符號,可能是他家的一個門,可能是他的巨大的文豪的聲譽、無數人的擁戴,他能夠選擇這樣一條不歸之路。我覺得這是英雄,最起碼可以超脫一切現實吧。
陳晶對本文亦有貢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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